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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介绍】天问,行政管理及法律背景,现居纽约,喜爱文学。
老祖宗
四十年前海子兰上上下下有三、四十户人家,分别聚居在方圆四、五个平方公里的地方,房屋有土墙和茅草顶的,有砖墙和瓦盖的屋顶的,村子有遍布的水田和菜地,有纵横交错的田坎,周边有几座不算高的山,有一条小河流经村子,河边有一口冬暖夏凉的井,村外两公里的山上有一座和临近几个村子共学区的小学玉环罐儿。
村里有一个“老祖宗”,那就是我祖母。老祖宗年轻时是有名的美女,裹了三寸金莲,学了《三字经》,嫁了个潇洒倜傥的有村子周围一百多亩土地的秀才地主,生了三女一男,三十岁上守了寡,后来土地被土改掉了,剩了一亩半地和一栋老屋。
老屋有砖墙、瓦盖的屋顶和一层半楼,和七户人家的房子围成了一个院落,处在上村和下村之间,中间的院子大概三十米宽、五十米长。院里家家户户都认识别家的七大姑八大姨,只除了老祖宗,都知道别家的油盐酱醋放哪里,吃饭时男女老少都喜欢端着碗饭到别家去夹菜,没事时喜欢到别家去喝米汤,如果有家新杀了猪熬了油,都要到这家去吃油渣,舀一碗猪油。自家和别家的鸡长什么样人人都知道,但是天黑时如果别家的鸡进了自家鸡的窝,是母鸡或公鸡就留着过夜,因为母鸡可能会下蛋,公鸡可能会播种,如果是献鸡就赶出去。家家都烧柴和木炭,只有老祖宗烧煤,因为老祖宗的孩子、媳妇、女婿、孙子和孙女,以及外孙和外孙女都有县城或城市的居民户口,所以天冷时有事没事院里的人和上村、下村的人都喜欢来老祖宗的堂屋,围着暖炉挤着说话,加上老祖宗有好烟好茶,人们来得着实勤。
老祖宗的脾气就这么大起来了。人们来了挤挤闹闹不说,老祖宗的烟和茶也跟着遭殃。烦了,老祖宗就开骂。也难怪她,吃饭时有十七八双眼睛盯着看她碗里是什么菜,喝汤时有八九个头探过去看她的碗里是什么汤。老祖宗骂走了一屋子的人又来了一屋子的人,最后人人都喜欢被老祖宗骂,听到她骂就开始笑。老祖宗骂人很来劲,骂起来很好听,骂得再凶也没有真动过气,后来她骂人就成了习惯,加上她的辈份几乎比所有人高,人们就称她“老祖宗”,称她骂人是“歌颂人”。不受她歌颂的人都不敢来她的堂屋,受她歌颂的人继续到她的堂屋来。
受老祖宗骂的当然也有她独自带大的四个孩子(我父亲和三个姑妈),有她抚养过的一个孙女和两个孙子(我和两个弟弟),以及三个外孙女和六个外孙(我的三个表姐和六个表哥)。在这十二个孙辈中,被老祖宗骂得最多的是我的表哥表姐们,有时他们也挨老祖宗打,因为事无巨细都不是我们三个小的错,小的不对自然是大的没带好,而在我们三个小的中,事无巨细又都不是两个弟弟的的错。当然,有外人在的时候,我们全部都是好样的,因为不管谁做了什么,有人来告状时被老祖宗骂出去的一定是这个告状的人,至于告状的人走了后我们的下场,倒是有点好看。
说到告状,趁着这清明节得给老祖宗说声对不起,因为我们真没给她少丢脸。四个表哥表姐和大弟弟曾在玉环罐儿小学读书,其余的暑假和寒假回到老屋。于是假期之间来告状的人大增,前几天有人捅了别家房檐下的马蜂窝,有人悄悄放走了别家的牛,有人扔了石头进别家的水田,还有人偷吃了别家菜园的西红柿,昨天是偷酒喝的喝醉了把别人的米柜踏坏了,今天是挖折二根的把别人的田坎挖垮了,明天不知道又会是什么。真是难为了老祖宗!相比之下,玉环罐儿成绩单上的零蛋不为难,因为不是孩子不聪明,是因为没有去上课,再说家家的孩子都得过很多零蛋。老祖宗特许孙辈们这些情况可以不上学,天太热或天太冷,下大雨或刮大风,天气情况的标准由孩子自行描述。所以零蛋的事这里就不道歉了,免得违了老祖宗呵护的心。
老祖宗凶是凶,我们顽皮胡闹就仗了她爱我们的心。身形矮小的老祖宗每天用她的小脚在厨房和各间屋子中碎步穿梭,为我们做饭和操持家务。吃饭时老祖宗到处喊我们,或派人满山遍野找我们。我们来到饭桌旁时常常满头大汗,端了饭就吃,吃完就跑,边跑边听得老祖宗在后面骂,我们却边跑边笑,回家时老祖宗又是笑意盈盈。有时和弟弟到半里远的井里去抬水一去几小时,下河摸够了鱼玩儿够了水赛干了衣服才慢慢回转,一桶水抬着晃荡回去就剩下半桶,老祖宗还说乖。
因为老祖宗的绝对权威,我们都知道哄她高兴一等重要。没事时我们会围着她给她捶背、讲故事,或读几句洋文。虽然老祖宗不懂英文,每次她都听得眉花眼笑,说要得,洋屁学得好,有出息。所以只要没人告状问题就不大。在家里惹着老祖宗了赶紧把她的烟杆和烟递给她,说老祖宗来口烟嘛她就边骂边笑了。老祖宗打人时也有办法引她笑,她的巴掌拍到腰就说肾被打掉了让她赔肾,拍到背就说心被振掉了让她赔心,拍到头就问她把人拍傻了怎么读书。
虽然老祖宗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,“挑战”她的人还是有,因为家里的老祖宗不总是什么事都对。经过了这么一桩事,老祖宗发现小的不对原来和大的也不一定有关系。有次邻居来告状,说她家的鸡刚下的蛋飞到了后院,说有人看见是谁谁谁干的。把邻居骂走后,老祖宗把孙几个叫来排队站好,拎着竹条就要开打,说小的干的这事儿就是大的教的,小的看势头不对一溜烟就跑了,剩下大的那个傻站着,不断地解释不是我不是我,也没能拦住老祖宗的竹条“笋子炒肉”。到了晚上老祖宗给大的那个放好了洗脚水,大的那个就坐在小板凳上边洗脚边念叨,说没跑是因为怕你小脚追人会摔倒,又不是心里有鬼,为什么你冤枉打我一顿,小的那么做又不是我教的,我根本就不知道,为什么怎么跟你解释你就是不相信,为什么你总是包庇小的,翻来覆去足足念叨了半小时。整整半小时,老祖宗听着,一个字没说。从那以后,她的态度改变了。开明的老祖宗!
有老祖宗真是我们天大的福气。一大家子人,十几个大人十几个孩子,家长里短是是非非,真不容易。东家长西家短大事小事到了老祖宗那儿便是左耳进右耳出,埋怨的没脾气,生事的没话说。老祖宗怎么就从来不落泪不抱怨不沮丧不动气,更不人前人后说是非。要说再苦再累谁也比不过老祖宗,那种苦和累随便可以治好大把有忧郁症的神经病。老祖宗也就是歌颂人,歌颂完了就笑了,有的是爽朗乐观,从没有悲伤自怜,这对我们来说是莫大的幸运。艰难困苦不会损坏和腐蚀一个人的心灵,悲伤和怜悯却会。爽朗和乐观把劳苦化作了快乐的记忆,有快乐的记忆相伴,就有安宁和勇气。老祖宗不懂这些道理,却用她的人生演绎了这些道理。
老祖宗去世后,就葬在祖父的坟旁,那样他们就可以永世相依相伴。二十三年了,我从没有停止过对祖母的思念,对她的回忆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苦涩,有的只是快乐和激励。
回头得嘱咐弟弟替我给祖母多烧些纸钱,让她老人家多买些好烟抽,买些好茶喝。要是老祖宗知道我的洋话说得更好了,她的眼睛准会笑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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