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故乡
By Lhasariver
周末受朋友邀请,参加他们疫情之后的第一次集体活动。原以为就是一个普通的聚会,吃吃喝喝一下,以解封禁一年多的寂寥。结果到了才知道,是华府东北同乡会理事会的换届聚会。有点尴尬,更有些意外。尴尬,因为并不知是东北同乡会的活动,而我,一直在身份认同上存在困惑,不知哪里是可以接纳自己的那个“故乡”,所以从未参加过任何一个以地域划分的聚会活动;意外,是觉得事先不知的情况下,误打误撞,闯进东北同乡会的地界,莫非冥冥中有一种注定?
我曾经很笃定自己是一个“东北人”,那是在上大学之前。我血液里有一半是东北的,来自我的父亲。父母早年支边,我出生四个月就随他们回到边疆的工作地点,所以我是在边疆长大的孩子。那个年代,服从组织安排是每个人的天职,支边也不例外,哪怕难舍与亲人的分离,也要把那份情感埋在心底。但毕竟不能割舍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,总盼望着听从组织调遣,完成几年的支边工作,便可以回到家乡与家人团聚,殊不知,这一去就是一辈子。而那份思乡之情,却以另一种方式承载着保留下来,这便是身份认同。从内地来的支边干部,彼此招呼都会习惯地问你是哪里的,回答的就会把故乡的名字报出来。我们这些在边疆长大的孩子,从小就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是某某地的人,尽管从来没有在那里生活过。所以,我一直以“辽宁人”自居,从未怀疑过。还记得上初中时,凭借孩童超凡的想象力,以“故乡”为背景,胡诌了一篇作文,对“故乡”爱之深,情之切,甚至感动了新来的语文老师。现在想来甚是可笑。那时随父母回去探亲,我们和父母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。他们的归乡思母心切,是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”的惆怅,是“谁言寸草心”却不能“报得三春晖”的痛苦和遗憾。我呢,却是对“故乡”的一切怀有好奇的黄毛小儿,惦记着冰天雪地里还在居民楼之间叫卖的皇姑雪糕,过年餐桌上的桔子汽水和汽酒,还有奶奶平房里可以翻筋斗的大炕,印着好看冰花的玻璃窗。因为父母举家西去支边,家乡其实已经没有落脚之地,所谓探亲,不过就是在奶奶、姑叔亲戚不算宽敞的家里轮流借住。所以父亲常常说:“走遍天涯处处家,四海为家没有家”。时隔几十年后,当我以移民身份开始在北美的生活时,我突然发现,自己现下的状态简直就和当年父母在边疆时一模一样。同样是割舍亲情远涉千里,同样是无根无业白手起家,同样是尝试与当地文化融合,又常常要依傍着自己的族群取暖。我有时甚至想,当我们在这里长大的孩子和我当时一样,说到“I am Chinese” 的时候,他们真的知道那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吗?
我的笃定是在我踏进大学校园后破碎的。人类社会中,身份认同是件多么重要的事,它为人在陌生的环境里打拼时找到归属感、自信心,甚至避风港。大学里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们也是一样,正是被人类社会性的基本属性所驱使,组织各种社团,同乡会便是其中之一。而我,在我引以为归属的“辽宁人”里,成了异类。没有同学故意排斥我,是我自己发现,他们聊起的那个被我称之为“故乡”发生的的各种轶事,我一无所知,我甚至不具备街道里弄的基本地理常识。我如梦初醒:原来自己不是“辽宁人”。而当我此时转回头来,似乎也不能完整地回到我成长的地方。那个地方装着我全部的时光回忆,唯独没有在意识里留下身份认同。从那一刻起,我成了没有故乡归属的心灵流浪者。没有归属,有时难免寂寞,但淡漠的归属感,也让我的生活少了些厚重情感带来的的羁绊,多了些说走就走的豪迈之情。记得第一次随丈夫回家探亲,那是一个辽宁省的小城市,他在那里生那里长,那里有他的家乡父老。离开时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,令我瞠目结舌,我从未经历如此大的阵仗,仿佛我们此去万里,再难相见。而实际上,那里离我们工作的城市不足500公里。我偷笑那份郑重,也感动那份厚重。不过自从大学以后,故乡于我,不是一个固定的地理位置,在人生旅途中成就过我每一次成长的地方,都被我称之为第一,第二,第三……“故乡”,而终极故乡,是父母的居所。
这一次,歪打正着参加到东北同乡会的活动,仿佛是在我与东北若即若离的缘分上抻了一把。听着那和父亲嘴里说出的一样的乡音,感受着东北人接地气的幽默和如火如荼的热情,我也情不自禁地被带入角色,几十年前各种记忆全部鲜活起来:奔跑在华北平原的特快列车,窗外,广袤的平原上是残雪与土地的黑白交错。偶尔有一座闯入视线的平顶农舍上炊烟袅袅升起。冰雪的城市里游走着时尚的军大衣,还有几乎每个时髦女郎都会烫的“招手停”发式,曾经盛京行宫,热水汤的温泉,当然当然,还有装着丸子扣肉酸菜海带的铜火锅,冷水拔过黑黝黝却甜滋滋的冻梨,从地窖刚拿出来的脆甜脆甜的红国光,被油煎得滋滋作响的粘豆包,父亲钟爱的掺了玉米面的”钢丝面“,还有就着米汤贴好的玉米面饽饽 ……所有的记忆潮水般涌来,伴着北美“老乡”们的笑脸,提醒我,这一刻,我,是一个东北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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