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闲说书话】读李泽厚《论语今读》《论语》作为儒家经典,历来对它的注释传疏就数不胜数,耳熟能详的该算是南宋大儒朱熹夫子的《论语集注》。读朱熹的书,重要的是“玩味体察”,非读读便可,因其带有理学观点,所以处处要和理学的整体看法配合才能读懂朱熹的注释。正如蒙文通所言:“读宋、明理学书,不能当作是学知识,而要当作是学道理,读时应顺着书中所说去体会道理,要在能懂,不可求快。”(蒙默.蒙文通学记[M].北京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06.) 然而,现在的人已经连蒙文通的这个话也不大懂,更谈不上理解《论语》本身了。对《论语》的注释到清代,又有了刘宝楠的《论语正义》,而更可以遍观诸家的乃是民国程树德的《论语集释》,将各家对《论语》的解释汇集一起,使读者可以周观遍览,辨义知变。 以上大致是用古法(所谓“古法”,即传统治经“述而不作”之法)解读,可在西学冲击之下,经典淡出之后,离我们更近的对经典的诠释,则亦有一代不如一代之感。从杨树达的《论语疏证》、钱穆的《论语新解》到杨伯峻的《论语译注》,越往后的著作越不得不经历“反向格义”(刘笑敢语)的阶段。 “格义”之语,源自佛教。意指用中土语言翻译域外文字。可当经历“三千年未有之变局”的时代,学术亦在乱世中寻求新的突破,而要今人更了解古义,则不得不反向外来词汇,重译“我”之经典。此既是笑语,亦是无奈。只是,现实的悖论,越是“格义”,越想打通古今,却越是隔着一层,至而越来越远。甚至更令浅学者望文生义,不但不知古人“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”(陈寅恪语),对古圣之意,看朱成碧,指鹿为马,而其所论,更是不古不今,非驴非马,旁逸斜出,参野狐禅而不自知,走火入魔而误以为光明正道,实乃悲夫! 而作为美学家、哲学家的李泽厚所著的《论语今读》,虽用“反向格义”之法,但从哲学思想层面,通过层层剥茧,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《论语》读本。使专业学者和初学学生都可以在书中找到自己阅读的切入点。毕竟“今读”相较于某位名人说“心得”而言,还算是追求文本本身的意思,读书如果一味追求一己之“心得”,那又谈何“学习”、“进步”?读书有得,说的不是一己心得而已,而是虚心以求,弄懂说话人的意思。只有在一步一步的理解说话人的意思当中,读者个人也才有进步的“空间”,修己安仁,也才有境界提升的可能。也惟其如此,才能慢慢“与古人处同一境界”,否则全部都自己评判,自己感觉。苛责古人,其实不是古人说错话,而是自己的理解水平不够。 在这一点上,李泽厚先生虽然以哲学为主线贯穿整部诠释,但其对《论语》的解读是庶几不差的。他的著述体例,分为“译、注、记”。译,是对原文的翻译,他没有按照清代训诂的办法,逐字逐句的翻译,但他参考了大量的以前的解释,选出他认为最贴切的解释进行意译,而同时却也并没有把一些他所不同意的观点避而不谈,这就体现在他的“注”当中,把各家各派的注释都呈现在读者面前,如果读者不同意他的翻译,还可以对照“注”做出自己的判断。而最能体现李泽厚哲学的,就在他的“记”。他的种种观点,他的哲学理念,以及用哲学的分析来对原文进行进一步的解读,这对不管是专业学者或者非专业的读者,都是有极大的启发和视野的开阔。 比如他在解释“以直报怨,以德报德”(第十四章)一章的时候,他说:这是重要的孔门思想,是儒学不同于那种“报怨以德”(《老子》)、“舍身饲虎”(《佛经》)、“爱敌如友”、“右脸被打,送上左脸”(《圣经》)等教义所在。也正是实用理性的充分表现。既不滥施感情,泛说博爱(这很难做到),也不否认人情,一切以利害为准则(法家),而是理性渗入情感中,情感以理性为原则。在这里,儒家的社会性公德(正义公平)与宗教性私德(济世救人)又是合在一起的。(李泽厚.论语今读[M].北京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04.)这样将各家观点放置一起对比,我们一下就能感受到儒家之不同于别家的特性所在。正如葛兆光教授所言,我们只有在和别人的对比之中,才能更加清楚的认识自己。同时,我们也只有在这样的比较当中,才会更为深刻的理解儒家的基本观点到底是什么。如果我们就一本书或一家来看,我们往往不通。近人欧阳竟无学佛之“俱舍学”,三年未通。见沈曾植,沈谓:君当究俱舍宗,毋究俱舍学。后三月而俱舍之意灿然明白。读书,要读“前后左右之书”,“则异同自见,大意顿显”。(蒙默.蒙文通学记[M].北京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06.) 而对儒家一些更为核心的观念,李泽厚所论更有启示。比如常为人所诟病的儒家“丧祭”之礼,自墨家就开始批判,今人则更是张口既出。但李泽厚明确的说明:“追怀死者的丧葬礼仪,都具有此种情感兼理知的重要功能。这即是最早的社会意识、人性心理、情感行为。孔子及其弟子承续这一历史遗俗的强大传统而加以理论化和理性化,把它转向内心,形成‘仁—礼’结构。外在为‘礼’(人文),内在为‘仁’(人性),以此为人道之本。”(李泽厚.论语今读[M].北京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04.) 如果我们从“道始于情”“礼缘于情”的角度来看儒家种种观念,我们都会更加容易进入儒家内在的本质,而不致产生误会。外在的“礼”是从人们的感情始发的,而最后化归于制度形式。就像当宰我认为“三年之丧”时间太长时,孔子直问宰我:“于女安乎?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。李泽厚认为这是全书最关键的一章,原因则恰在孔子由此将“礼”(“三年之丧”)建立在心理情感原则(“心安”)上。这也便指明,儒学第一原乃人性情感。至于“三年”或“一年”并不重要。“三年”大概是沿袭远古氏族传统“礼制”,却无理性的依据、解释。正是孔子给了它一个解释,即以心理情感作为最终依据。“其实‘三年’当然是太久了,早就行不通了。”(李泽厚.论语今读[M].北京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04.)由此,我们可以非常清楚,儒家之“礼”是从“情”中生发出来,只是到后来,成为“礼教”,因形式而抹杀生命,故得反对。其实,非但“礼教”之不可行,任何逻辑上的推演,倘在现实中落实到极端,都是不可行的。但对刀下专斩有名之偶的人来说,却不仔细的刨根问底,而一棒子打死所有。 李泽厚在书中的种种分析,都不肯轻易的下价值判断,而是从理解的维度尽可能的阐述儒家、儒学的意思,这我想是我们可以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,收获最大的地方,也是对初学者把握儒家精神内核的一个方便法门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