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5月23日下午一点,离讲座开始还有一个小时,北京大学英杰交流中心报告厅里几乎没人,一位美国人坐在第一排的角落噼里啪啦地在他的小电脑上敲字,他就是这次的演讲人泰勒·考恩。
他是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,现执教于乔治·梅森大学,2011年被《经济学人》杂志提名为过去十年“最具影响力的经济学家”,同年在《外交杂志》的“全球最顶尖的100位思想者”榜单上排名第72。
泰勒今年53岁,不高,偏胖,眼镜,西装,长相远不如他的博客让人印象深刻。
他的博客“边际革命”在全美经济类博客点阅率排行榜上高居第二。让人惊奇的是更新频率:每天5篇左右,保持了十二年。他的博客不是长篇大论、晦涩复杂的经济学论文,而是随手记下的思考片段、定期书单和每天更新一组的推荐文章链接。
在北大演讲前,早到会场的他正是在更新博客。这天,他写了四篇文章,分别是巴基斯坦的经济分析、意大利的音乐娱乐产业以及例行的文章推荐和网友评论回复。
这趟来中国,泰勒早十天就自己来了,先去了西安、南京,然后坐火车到上海、北京做演讲。
在中国的半个月,他不仅写了多篇关于中国经济的评论,对北京美食品头论足,还推荐了中国网络红人凤姐(罗玉凤)在美国从事美甲业的新闻,这篇文章引发了近期最多的讨论,一百多条评论里,美国读者对凤姐言论的争论激烈程度跟国内不相上下。
我来中国,一提到“硬着陆”,很多人的反应都像是面临地球毁灭一样,但我不认为会是那幅场景,更大的可能性是在那之后,属于中国的真正的伟大时代才会到来。
基础设施建设是中国过去“低垂的果实”,未来的果实则是社会制度的提升、法律体系的建设和对环境污染的控制等。
在中国,走到哪儿你都能听到人们在谈论股票,看到人们始终盯着屏幕上的K线图,它具有一场泡沫的所有典型标志,美国1920年左右的社会氛围就是这个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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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国停滞在科技的高原上
泰勒拿到《经济学人》和《外交杂志》评奖提名的2011年,他撰写的书《大停滞?》在美出版。在这本不足200页的书中,他抛出了对当前美国社会发展的判断,逆着潮流,也逆着人们的乐观情绪——他认为美国在40年间处于经济停滞状态,互联网短期内也无法刺激经济,实现创收。如今,他依然坚持这一判断。
《大停滞?》中文版
泰勒对美国经济的反思起于与祖母生活的对比:她出生于20世纪初的农场,没上过高中,没见过汽车飞机,甚至也很少见到电和马桶。但是在她50岁的时候,一切都变了,大多数人过上了舒适的中产阶级生活。但让泰勒质疑的是,在自己的50年中,生活几乎没有发生过太多变化,好像社会的发展停滞了。
从1880年到1940年,大量的科技创新成果应接不暇地改变着生活:电、灯、汽车、飞机、家电、电话、自来水、药品、打字机、录音机、照相机……随着电视机的出现,这个时期接近尾声。但是1950年代以后,人们的生活除了互联网以外,物质层面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。
从收入来看也是如此。1973年与1947年相比,美国的中等家庭收入翻了一番,达到4.4万美元。但是31年后的2004年,只有5.4万美元,增长不足22%。这一代美国人跟上代人收入差不多,生活质量也差不多,泰勒把这种现象称为“大停滞”。
他认为停滞的原因是“低垂的果实”没有了,这是他的比喻:最容易获得的财富,就像挂在低垂的树枝上、一伸手就能够到的果实。
17世纪以来,属于美国的“低垂的果实”是闲置的土地资源,巨大的科技进步,和高速发展的教育体系。但在过去的40年,低垂的果实开始消失,他认为国人普遍没有意识到,美国停滞在了科技的高原上,而树枝几乎已然光秃。
南方周末:你第一次意识到大停滞是什么时候?来源于数据还是生活?
泰勒·考恩:生活中的发现。大概是2009、2010年,有一天我打开电视浏览频道,看到了一个四五十年前的娱乐节目,发现那里面的人们的想法、身边车和房子,看上去跟今天都是一样的。我想那个时代的任何人穿越来现在的世界,可以轻易操作除了电脑以外的所有东西。意识到这点让我很惊奇,就开始考虑怎样用理论来解释这个现象。
南方周末:收入和生产力没有提高,能说明人们生活的便利性和幸福感没有提高吗?
泰勒·考恩:人们比从前快乐是肯定的。有了更好的福利,有了互联网带来的免费产品,比如脸书,这都使人愉悦。但我同时看到了一些精神层面的问题,比如人们的野心不再了,风险承受能力减弱,我们活得很舒服,但并没有给下一代留下更好的东西。
对单独的每一代人而言,也许快乐就够了。但是从更长远看,社会需要进步,如果我们原地不动,那就是巨大的损失。我们应该更努力地拼搏,创作出更多机会,甚至损失一些快乐,但是给下一代人一个更好的世界。
中国人的过去其实就是这样努力的,但是今天的中国年轻人,也已经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努力了。
南方周末:如今有大量的中国留学生去美国读书,一张最近流行的图片,是在哥伦比亚大学统计学系的2015年硕士毕业名单,其中竟有80%是中国人。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?
泰勒:设想一下,假如你出生在美国一个白人家庭,父母很有钱,你也聪明,你可以通过比学统计学更简单的方法赚到钱,比如做经理、顾问,甚至金融行业,这些已经很难了,但仍旧比学数学、统计、工程学简单。
又假如你来自中国,出生在一个偏远小镇,没钱,没关系,如果来美国学习,就要通过一些完全客观的领域比如数学。你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成为顶尖的人才,不需要任何外力帮助。另外,这些学科不会特别多地应用英语,所以你的英语不必是完美的。
所以,美国人做经理、顾问,中国人做统计、数据、工程师,分工就这样产生。
这对于中美双方都好。美国可以吸引中国人才,说实在的,很多美国人是太懒了,他们愿意做更简单的东西。对中国来说也是好事,这些人才通过这个渠道取得进步、获得成功,回国以后也有助于发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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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的“果实”在哪里
在博客中,泰勒写道:从同样的不发达水平到如今的社会水平,美国用了35年,而中国只用了7年。
南方周末:在过去的30年中,中国的“低垂的果实”是什么?
泰勒·考恩:首先是基础设施建设。建楼房、修公路、铺铁路,这些决定都比较容易做,对国家来说也是大工程。去中国任何地方你都可以看到它的成果。很多中国的基建比美国的还要好,比如机场。这是最简单的低垂的果实。
但是现在你们的基建也基本上都完成了,需要做一些其他的事儿,比之前要难很多,这也是当下中国要面临的最基本的经济问题。
南方周末:对于未来的中国,尚未被重视的“低垂的果实”,你认为会是什么?
泰勒·考恩:社会制度的提升。比如就医疗而言,还有贪污腐败,有很多经营不善的医院,向患者谋取贿赂的医生,买到合适的药也不容易……很多这样的小问题,它跟科技无关,而是关系到人们如何对待彼此,是否信任和合作。
法律体系也必须要变得更稳定、可靠、可预知,让人们清楚地知道,如果违反了法律,会受到怎样的惩罚。
还需要更多对环境污染的控制。这些事我觉得都是接下来要去做的,不一定很快,慢一点不要紧。
南方周末:这对中国有什么要求?
泰勒·考恩:最重要是法律体系,法律是政府的立足之本,所以政府要立法、传播法,也要持续地坚持它们。即使是一些人想要特殊待遇,政府也得坚持在法律框架内行事。这正是艰难之处:让法律服从自己,对执政党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诱惑。
每个国家都在朝这个方向做,但不得不说大多数国家很难做到。其实除了政府以外,更多的改变是要公民去做的,比如学会尊重这个社会中的其他人。
南方周末:你写书的2011年,中国还在GDP快速增长期,而2013年起,开始增速放缓,这是中国开始走入停滞的预兆吗?你怎么预测中国接下的增长?
泰勒·考恩:不,这不一样。中国西部可能会陷入停滞,我去过那里,有太多的空置建筑、鬼城,而且大量的人才涌向沿海。但作为整体,中国是绝对不会停止经济增长的。
我不认为你们面临停滞,但我想也许短期内中国经济将面临一次“硬着陆”,但你们可以恢复过来,重新提升增速,所以你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短期调整的问题。这是每一个经济体都会经历的周期性规律,现在轮到中国了,这将会很痛,但并不是世界末日。
我来中国,一提到“硬着陆”,很多人的反应都像是面临地球毁灭一样,但我不认为会是那幅场景,更大的可能性是在那之后,属于中国的真正的伟大时代才会到来。你们的人才资源会准备好,重新整合,经济会重新增长起来。
南方周末:你对中国发展还是很乐观的?
泰勒·考恩:乐观比悲观要多。关于中国,一个最保险的猜测就是“我们会给世界以惊喜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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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夸大的互联网力量
当下,互联网是“乐观”的代名词,但是泰勒浇上来一盆冷水:他认为在短期内,互联网并不能对增长缓慢的经济有所帮助。它的“果实”出现在人们的电脑和头脑中,但不是经济的创收部门。
互联网的生产力很难衡量,这是一种免费的愉悦,它使得幸福感与经济增长两条曲线的偏离程度比以往更高了。另一方面互联网崛起与传统产业不同的是对就业的帮助更小。
他在书中列举:20世纪早期,福特和通用汽车崛起时,创造了数百万的工作机会,并把底特律打造成了美国最重要的城市之一;而今天,脸书(FaceBook)创造了许多偷窥的快感,但公司本身并未雇用大量员工,对帕罗奥图市的发展也帮助甚少。鼎鼎有名的推特(Twitter)直到2010年也只有大约300名员工。
不过,他的这一观点引发许多争议。
比如,泰勒·考恩的对谈嘉宾之一、阿里巴巴副总裁涂子沛就用了一个比喻来形容互联网对GDP的影响:“成长不仅仅意味着长个子,我们都知道人到三十岁就不长个子,但是我们长智慧。”在他看来,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的经济时代,很多东西是传统经济学无法衡量的。
南方周末:互联网是这个时代乐观的代名词,但你并不认为它会是救世主?
泰勒·考恩:从未来的角度讲,我对互联网非常乐观,但是就目前而言,我觉得人们夸大了它的力量。他们只看到了某些产品,比如Uber、阿里巴巴,有很大的科技力量,但是涉及经济体的大部分领域,医疗、教育、政府、零售业……互联网对它们的改变还只是刚刚起步。所以我想关于互联网的非常乐观的图景将出现在15到20年以后,但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,远远不是完成的效果。
所以我想目前人们对互联网力量判断有点太过热情和乐观了。我想即便是美国人,也犯了这样一个错误,他们认为变化都会很快地产生,但这不可能。
南方周末:在中国经济的“新常态”下,中央正在进行“互联网+”的转型,你怎么看?
泰勒·考恩:虽然我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,但它的回馈周期会很长。
互联网并没有解决中国当下的主要问题:产能过剩、地方债、资本外逃、市场失序……它没有解决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问题。
总之我觉得“互联网+”是一个好主意,但是它无法立刻使中国摆脱短期的问题。
南方周末:从金融市场发达的国家而来,你怎么看待现下非常火热的中国股市?
泰勒:这是泡沫。现在有太多的新股民涌入中国股市了,走到哪儿你都能听到人们在谈论股票,看到人们始终盯着屏幕上的K线图,这看上去就像是一场赌博,每个人都很乐观地认为自己不可能输。
它具有一场泡沫的所有典型标志,历史上发生过的股市泡沫都像极了如今中国的场景。美国1920年代左右的社会氛围就是这个样子。
转自《南方周末》
作者:张玥(南方周末记者)